師說外傳(二) ─ 匹夫願為百世師

~ 獻給 Y.M


莫笑吾家蒼壁小，棱層勢欲摩空。
相知惟有主人翁。
有心雄泰華，無意巧玲瓏。

天作高山誰得料，解嘲試倩揚雄。
君看當日仲尼窮。
從人賢子貢，自欲學周公。

《臨江仙》南宋‧辛棄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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繼唐詩和現代詩之後，寶貝學生們在這三個星期，正式開始學習宋詞。由於我在課堂上徹底貫徹「文史不分家」的理念，所以學生們很習慣我的教學流程，也十分清楚，如果他們像 Wikipedia 德文版，把詞中之帝的大名寫成「李後主」的話，他們下課就不准走出我的教室 ^^a

因此，在我的課堂上，學生們常常筆紙亂飛，因為隨時都要翻閱舊的筆記和講義，他們知道，我一定會追問，而完整的答案，也只有一個：

李後主：姓李名煜，南唐的最後一位皇帝，南唐是五代十國裡的一個國家，五代十國是宋朝的前一個時期，在歷史上的時間是大約西元第十世紀。

上星期，我給了他們一個艱澀的作業，想試試看他們的接受度和可行性─ 我讓他們回家把學到的李煜《相見歡》(無言獨上西樓)，對照生字解釋表，翻譯成白話中文。孩子們才十五歲上下，平常要他們用中文交談，就像要了他們的命一樣，就更別說，要他們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了。老實說，我沒有期待他們會交作業，可是，我還是想試看看。

果然，這星期，只有兩位同學交了作業，但是，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。

第一個交作業的竟然是敏敏！她曾經是所有學生裡面，我最不奢望她會寫作業的孩子，因為，她永遠說「沒時間寫作業」，所以以前幾乎從不交作業。她雖然中文的口語不差，可是，以前很排斥學中文，要不是拗不過母親，她根本就不想來這裡無聊地坐著，情況大概就是那種滿臉寫著「百無一用是中文」的青少年。大約從一年前開始，她遲到早退的情況減少了，有一天居然下課來問我，要寫什麼作業?! 我那天當太陽打西邊出來了，就隨口派了個作業給她，我自己也沒當一回事，沒想到，她卻自此乖乖地，寫起作業來了。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有一次，她要去合唱團排練，所以不能來上課，已經跟我告了假。很不幸，那天我好像正在教課文《草船借箭》，而且，幾乎把最重要的三國歷史，三國地理，三國典故，還連帶吳宇森當時新上映的電影《赤壁》，全部一口氣在課堂上講完了，我當時心想，糟了，這孩子下禮拜來上課，鐵定跟不上，所以，為了她，我特地在第二周上課開頭，做了簡短綜合的複習，沒想的，這孩子，居然自己主動舉手回答我的所有問題，我有些愣住，坐在敏敏旁邊的小華才悠悠地說：「喔，妳這個禮拜打電話問我功課，原來是這樣」，我的眼鏡差點沒碎了一地，敏敏這個孩子，原來怕缺了一堂課，跟不上大家，居然自己先打電話問同學上課的進度，然後，自己在家裡「預習」準備好了，才來上課的，那一天，我的感動，無以名狀。

她這次《相見歡》的作業是這樣開始的：「沒有說話我自己一個人爬上了西樓，天上的月亮就像鉤子一樣，在深深的院子裡一顆孤單的梧桐樹在清冷冷的秋天靜靜站著......」

除了她把一棵樹寫成了一「顆」樹以外，其他內容，都遠遠超過了我的預期。我知道他們家三個孩子，做中文作業的時候，都拉著外婆來幫忙 ，所以，就很婉轉地問她，這份作業，是自己寫的嗎?! 敏敏回答：「外婆有幫我」(我很感動這孩子至少願意去向外婆求救，而不是直接放棄寫作業)，我笑了笑，很欣慰，沒想到，她接下去解釋說：「我唸給外婆寫的，內容都是我自己想的，可是老師妳知道，我沒記住幾個斗大的中文字，我會講，可是自己想不出那些字要怎麼寫，所以，我自己念句子，叫外婆把用中文字把我的翻譯寫下來...」她講得有些臉紅，但是，對我來說，那些並不是重點，重點是-- 我，或者是我們很多的人，都錯估了這些孩子的能力和程度！！！總以為他們無法用流利的中文交談，就誤會她們的中文能力還停留在「草創」階段，然後強迫這些十五歲的孩子，每個星期去讀那個台灣小學四年級在唸的「康軒」課本 (什麼紅番茄，綠柿子的)，把他們當八歲小孩子在教，難怪他們坐不住，難怪他們覺得中文這個語言真是極其枯燥、窮極無聊...原來，需要修正的，不是他們學中文的態度，卻是我教中文的方式。

她並不知道，在台灣，在我讀書的時代，十三歲，才在國文課學習「詞家三李」，十四五歲，也就是敏敏的這個年紀，才被要求練習將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。但是，我是在中文母語的環境下長大，我的這些寶貝學生們並不是！他們不知道，這個翻譯作業，其實是我對他們的無理要求，而他們給我的回響和成果，卻是這樣大大地讓我意外！

另一個交作業的是 K.N.，他一直是班上學生裡面，唯一每次準時交作業的。我在很多文章裡提過這個孩子，這兩年，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在栽培這個孩子，主要是因為在他的身上，我一直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，我對他有所期望的同時，其實有著無限的擔心，因為擔心，所以我花了很多的時間，去引導這個孩子。

K.N. 這孩子，聰明絕頂，成績優異，自負而驕傲，爭強而好勝，就和當年的我，一模一樣。

這不是好事，我永遠記得，我怎樣從雲端上跌落谷地，一蹶不振，花了整整十年相當艱辛痛苦的日子，一步一步地再從千瘡百孔中爬起來，只有我自己知道，那是怎樣的煉獄。我不要這個孩子和我一樣，去經歷那些！有些人，資質平平，反而一生快快樂樂平平順順，很可惜，這孩子和我一樣，有著「聰明自誤」的性格，這輩子，我們最大的敵人，絕不是別人，而是我們自己，我急著，在這個孩子十五歲的時候，讓他理解到這個事實，和正視這個問題，並學會與那個會為難自己的「自己」相處，並去努力戰勝那個「自己」！

因為很多很多的考量和理由，我讓學生們期末考開卷考試。這對 K.N. 來說，一直是晴天霹靂......其他同學，平常遲到早退，不交作業，程度也與他有所落差的，都因為可以翻書考試，常常期末成績和他在伯仲之間。偏偏 K.N. 這孩子又自恃甚高，狂妄不羈，他總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程度，所以是班上在期末考裡，唯一不翻書的孩子，他想告訴世界，他考出來的成績，不是偶然，不是僥倖，那是他的真本事，那是他肚子裡的墨水！這孩子，像極了我，他所做的事，也老和我如出一轍，越是這樣，為了他好，我越是要拔他的芒刺！

第一年，我讓他和另一位同學並列第一，他有些不太服氣。
第二年，因為他的一時大意，期末考反而差之毫釐失之千里，差點讓出了全班第一名的位子，那一次，他心底對我有些怨懟，因為班上同學們不但翻書了，還在考試時「交換意見」...我卻沒有大力阻止，而他卻要「因此」讓出寶座。縱然是因為他自己大意而失了荊州，他還是無法服氣。

那一次，我還是用平常成績把他的總成績拉了回來，畢竟他是唯一一位從不缺課，也準時交作業的孩子，而且，我也知道第一名他是實至名歸。但是那次考完試，我和他通了很長很長的信，告訴他，我為什麼在考試的時候有那些「不公平」。

1) 其他同學學習中文興趣缺缺，甚至怕被當掉還會故意缺席期末考，翻書考是為了鼓勵他們可以「通過」，所以努力「準備」，進而「學習和吸收」。再來就是，我們肚子裡的墨水，不會因為「第一」而增多，也不會因為「不是第一」而減少，這才應該是學習的心態和重點！(我這是語言補習班，老實說，我不喜歡學生惡性地比來比去，只為了那小小的幾分成績。人生的比較競爭很長也很苦，我不要這些孩子才十五歲就學會這些，就僅止在意這些，更何況，我這裡也不是什麼學校，只是個補習班，而且是人生可有可無的「第三專長」補習班！！！)

2) 我確實發現了「不公平」，也覺得我身為老師容許在考試時有這樣的情況，確實很有待商榷，但是，我還是堅持做一次！我清楚地告訴 K.N. 『為什麼老師要這樣做』，並且希望他在諒解之虞，好好去思考，我的「用心良苦」，在那封給他的長信裡面，我清楚地告訴他『老師，要藉此，挫挫你的銳氣！』，『我要告訴你，這輩子，你最大的敵人不是同儕，而是你自己』，『你不應該在意，別人怎樣得到他的名次，而只該在意，你是否有所不足，所以才在這次的考試裡沒有拿下滿分，有所不足，就要去努力補足，別人怎樣，是別人的事，你只應也只能管好你自己』，我很嚴肅地提醒這個孩子『第一，其實是很相對的名詞，那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高手！很少有人，一輩子都可以享有第一，所以，在團體中的第一，不應該是你努力的目標，你只該追求自己的今天永遠比昨天好，自己的明天也要比今天更進步』，而且『在你十五歲的此時，我急著教會你一件事：你很聰明，所以對你來說，此生最難的也最具挑戰的，不會是如何擁有好的 IQ ，反而是如何擁有好的 EQ，這世上，有多少 IQ 高的人，最後自毀在他的低 EQ 上！你要有所警覺，並努力去培養高的 EQ 』，『很少有人能坐擁一輩子的高峰，所以，你將會面對人生隨時可以襲來的挫敗，低潮，打擊，你必須思考，有一天，棋逢高手，你不再是第一的時候，你要如何自處，你要如何振作，向上，面對殘酷事實 ! 人生最難的，不是如何去爭取成功，而是如何面對失敗，如何在失敗中自處！要在隨時會來的打擊中屹立不搖，不被打倒到一蹶不振，你將需要極高的 EQ。況且，人生本來就存在很多的不公平，有些不公平是操之在別人的，你無力改變，但你不可以因此而改變自己的自我要求，不可以因此自暴自棄而停止自我進步！』

K.N. 並沒有回我的信，但是我知道，他很仔細地讀了，也很認真地去思考了我信上說的話。開學的第一天，他從我手上接過了我今年給他的生日禮物 (我一向幫每個學生慶生的)，學期末他第一名的獎品，是德文版的《論語》，這次，他收下的是中文版的《四書》。這個將我隨身攜帶的《四書》鄭重遞交的儀式，也象徵著我們師徒心照不宣的一個傳承，學生們都知道，我一向以儒家弟子自居，在這一天，他也等於鄭重地入門成了一位儒家弟子。而就在這一天，K.N. 的生命，有了極其重大的轉變，他人生必須要面對的打擊和挫折，竟也同時在這天無聲無息地突然降臨-- 13 歲的德國小天才 A-li 進來了我的班，他的到來，讓 K.N. 面對，自己不得不讓出「第一」的殘酷事實！我突然很慶幸和感謝，我給 KN 的心理建設開始在 A-li 進來班上之前，KN 意外地，對新狀況調適得很快，他依然，很認真地學習、吸收和背誦我上課教導的歷史、地理、文學、藝術，但是不再急於炫耀，只是默默地，用心地學習；他不再那麼介意比較和成績，而且，和 A-li 成了很好的學習和玩樂夥伴，一起切磋，一起玩象棋，看到對方的好，就更敦促自己在學習中文上必須更加用心與努力，他的進步，反映在這次的作業上，成果讓我大大吃驚：

K.N.背誦過兩首李煜的《相見歡》後，呈上了作業(先憑我斷簡殘篇的記憶拼湊如下，改天補上正版)：

「我沉默地一個人上了西樓，看到月亮就像一彎鉤子一樣掛在天上，寂寞的梧桐樹站立在深深的庭院裡，四處圍繞著冷冷清清的秋。那剪也剪不斷的，整理了還更加凌亂的，是告別時的憂愁。這是心頭上很特別的一種感覺」

我極為驚訝的是，這個孩子在翻譯裡使用了「副詞」，和他的頭兩個句子，頗有新詩的味道。這個孩子的爸爸極為用心在他的中文教育上，讓他接觸很多文史相關的故事和影集，也常和他一同討論。這孩子，平常也還去另一家功課很多逼得很緊的中文補習班學習，不論如何，我還是極其慎重地詢問了，這個「沉默地」(副詞)，是自己寫出來的嗎?! 他回答『是』。我就再問了，這是在我的課堂上學到的 ? 還是在另外的學校，還是是爸爸教過你的?! 他說：『是在您的課堂上學習到的呀！您曾經很仔細地講過形容詞和副詞不同的用法』，我很感動。我依稀記得，在看過台灣新版的所有小學課本，全面性地把副詞的「地」改成形容詞的「的」，以「簡便」小學生學習時，我在我們補習班的辦公室至少『咆哮』了十分鐘，並且鄭重地向老闆說，這種四不像的中文教材，我拒絕拿來用，我後來，大概也成了唯一堅決不配合使用新教材的老師，並在課堂上曾經多次很簡短地告訴我的學生，如果他們還想學會簡單且容易理解運用的中文文法的話，在我的課堂裡，就要學會副詞必須寫『地』，不可以寫成形容詞『的』，但是，我後來覺得，即使擇善固執，我並不確定讓學生脫離「潮流」，會不會反而造成他們以後與他人交流的困擾，所以後來，也很少再特別提起或強調，沒想到，這孩子竟然還是學了起來，讓我覺得分外地感動。這孩子因為家裡有環境，爸爸還讓他一連看了一堆「三國演義」、「大明宮詞」、「水滸傳」的電視連續劇，他的歷史常識相當豐富完整，但是，即使是這樣，我也沒想到他會寫出有『新詩』一般味道的翻譯，他繼敏敏之後，再次重重地敲醒了我：我究竟，是如何錯估了這批孩子的程度 ?! 而他們這如璞玉般的天資，到底還要在這些錯估中，被埋沒多久?! 沒有人發現，沒有人用心去雕琢的話，他們原本可以出口成章，或許還可以吟風弄月的中文才華，會不會就一輩子在荒煙漫草中埋沒?! 只因為，沒有人相信，他們在沒有中文的環境下，還可以擁有這樣的天賦?!

在我的課堂上，學生們常常反應『老師，妳給的功課好少，我們學中文學得太輕鬆到有點心虛耶』 (即便他們還是常常藉機偷懶，我很開心他們心裡這樣想)。

『輕鬆』！孩子們，這是你們給我最大的肯定和讚美！有一天，你們有機會去認識台灣十五歲的孩子，你們應該仔細問問，我的中文課，究竟簡不簡單?!

在異鄉出生長上大的你們，沒有任何文化背景的你們，才十五歲的你們，在我的課堂上，必須學習中國「二十五史」；必須知道怎麼分辨詩經和楚辭、唐詩和宋詞；必須知道中國文化以黃河為母，以長江為子；必須知道一江春水為什麼不會向「西」流，滾滾長江為什麼永遠只能「東」逝水；必須知道中國為什麼叫「China」，旗袍又為什麼叫「旗」袍； 必須知道北京的蘆溝橋為什麼在西方被叫作馬可波羅大橋；還要知道去中國餐廳吃飯時用的那些碗盤是明代的「青花」，而且，出了我的教室，你們沒有一個人可以把「青」說成是綠色，不然回頭馬上會被我毫不留情地「當掉」！當你們可以回答說「玄武門之變」是發生在唐長安的北門時，和朱雀橋在長安城南面大街；古中國以「伯仲叔季」為子排行，所以爸爸的哥哥叫伯伯，爸爸的弟弟叫叔叔；當你們信口說出，孔子「門下三千，知名弟子凡七十二人」，志學之年是十五歲，弱冠之年是二十歲、才高八斗的是曹操的兒子，扶不起的阿斗是劉備的兒子；當你們可以跟人解釋結婚為什麼要叫結「秦晉之好」，甲骨文是龜的甲牛的骨，紙是東漢蔡倫發明的，武媚為什麼現在被稱為武則天，蘇子瞻就是蘇東坡就是蘇軾，《水調歌頭》僅是詞牌與內容無關；當你們可以說出子時是晚上十一點到一點，今年是己丑年，去四川玩的時候，可以去看貓熊吃麻婆豆腐以外，還可以去看杜甫和諸葛亮；當你們，可以將徐志摩的《偶然》，余光中的《鄉愁四韻》不知不覺琅琅上口，還可以說出，台灣有個舉世聞名的名字叫福爾摩沙，那是葡萄牙人給台灣的尊稱...，孩子，你們應該要很開心，更應該要對自己的中文程度深具信心！

我願意，在未來的歲月裡，如果有一天，你們遇到一位中文母語的人，稱讚你們說，你們懂的比他們自己都還多的時候，你們可以微微一笑，輕輕地想起和我一起共度的這幾年『輕鬆』歲月，淡淡地回憶起 ─ 我的這堂，既不用準備，連回家作業都不用寫的『中文課』！


師 玫瑰

寫于
己丑年隆冬大雪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