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一, 9月 19, 2005

師說(二)─ 雲山蒼蒼 之 愚公

雲山蒼蒼
江水泱泱
先生之風
山高水長


認識他的時候,他已經是一個白髮老人了,他的身材並不高大,帶著一副頗有學問的眼鏡,上起課來手舞足蹈,十分自得其樂之貌;他說話言談,親切中不失嚴肅,調皮中不失莊重,因此我私底下總戲稱他為「愚公」。

第一眼見到愚公,就讓我心中為之一震,「他是個極有學問和內涵的人!」心中就一直想入愚公門下向他學習。等我有機會上他的大班課後,更肯定了我的想法。愚公人很好,他上課總抱著「隨意」的態度,反正「吾山有寶任君取」,至於取不取就在你了!所以,有些學生溜他的課,他倒也不曾在意,連一絲怒氣,我都未曾在他和藹的臉上見過,他真是一位好好先生!

等我正式上了愚公的個別課,更是令我如挖掘到一座寶山,這座山平常不注意,會被他朦蔽,因為他總是靜靜地躺在群山中,也不愛去裝飾,有時候還被雲靄遮掩,但是,待你登高一望,還真有一種「登泰山而小天下」之感!因此,我才戲稱老師為愚公,疏不知,那「愚」字的背後,乃潛藏著大智大慧!

老師的眼神,溫和中帶著銳利,平靜中富有深意,總散發一股「曖噯內含光」之感!世上太多的人,眼光是犀利的,但老師的那種「銳利」倒不惹人厭,那是一種「敏銳」,一種經過時間和生命的潛藏粹煉,所孕育而生的智慧!一個有自信的人,可以是不自滿的,蘇東坡云:「流於既溢之末,持於飽滿之餘!」,老師正是這種典範!

比起很多人,老師的學歷或許不算頂高,但,他卻比一般人更有智慧!他的每一套理論,都能提出令人折服的理由支持,這是他二三十年經驗累積的結果!最近出版的一系列作品,居然是老師十年來的心血結晶,看他談起他的大作,眼光總閃爍著一種滿足!好像在秋陽下,一個荷著鋤的農夫,正滿意地看著他剛收割的稻子,所有的淚水、汗水,都在那一刻,被一抹微笑化為烏有!對於藝術事業,他也是相當執著的!他很清楚他想做的事,並且很堅定地去完成,即便花費十年、二十年。現在,他正在計劃他退休後的事,我看多半是他這些年教學經驗的總集,或他近年來剛去研究回來的創新手法,總之,又是「另一個十年」吧!

老師不喜歡評論別人,對所有的事物,他總顯得敦厚而內斂;受點虧,他也總是一笑置之。在我們這個圈子,老師也是有他一定的地位,但是,我總覺得他所得到的,遠不如他應該得到的!奇怪的是,他也從來不怨,總是默默地做著他認為該做的一切!他的為人處事,在敦厚背後,必定有著極大的智慧,最後我得到了解答……。人生的大智大慧總來自極大的痛苦,彷彿只有痛楚,才能淬湅出精華的人生!

前半生的軍旅生涯,使老師看破許多事,戰爭之可鄙在於追求勝利的背後,乃是犧牲多少無辜的生命!存活如是戰場上的唯一信念,那麼活著也不必感到太驕傲,因為活著乃是建立在別人的鮮血上!踩著別人的痛苦而立於世界,最後發現,原先所有的信念也不過脆如薄紙!當我知道了老師的故事,我唯一能擠出的一句安慰話是:「極端的痛楚同時也成就了一顆偉大的心。」老師笑了,只說了一句話:「如果我的成就必須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,我寧可不要這番成就……」這話說來語重心長,這使我想起了許多戰爭下孕育出的大文學家、大音樂家、畫家……」也使我想起文革後的余秋雨和許許多多的人……。

在長廊上,一個快活老人抱著他一堆譜和資料向我打了一聲招呼,我也興奮地回了一聲「老師」,看著他輕盈的步伐逐漸遠去,我的心不禁心疼地嘆了息!愚公的智慧背後背負太多的辛酸,所幸,他找到了信仰,一是他的宗教,另一則是他的音樂!

耳際響起了一句話─「人生要學習敦厚但有智慧。」這是我高中的恩師告訴我的,驀然回首,那樣的境界,不就是愚公嗎?

狂狷之徒 (舊文)
1997 年教師節前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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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日, 9月 18, 2005

師說 (一) 仰之彌高:恩師 趙子

顏淵喟然歎曰: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。
夫子循循然善誘人:搏我以文,約我以禮。 欲罷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爾;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
(論語/ 子罕篇)


顏淵的這番話,或者也正是我對恩師的註解。

恩師趙子,雖為一纖纖女子,卻巾幗不讓鬚眉,胸中丘豁,腹內詩書,往往顯於言談間;無凌人盛氣,卻有芝蘭氣韻,這般氣質,我想,況古曾有謝道韞,近代我知有林徽音。

恩師姓趙,教誨國文,除深究古文中的博學義理外,更強調將之身體力行;自許為儒生,格物致知,誨人不倦;上自論語孟子,下至明清小說,都能以為鏡,在知興替與明得失中,為我奠定了為人處事的基石,我一向自許為孔門子弟,蘇軾後人,正是因為我乃趙氏門生,又因恩師有儒生的博學與耿介,有孔孟的教誨諄諄,是以我們私下以子相稱,尊恩師為「趙子」。

我入恩師門下時,年方十五,恩師當年,也不過約莫長我十歲。在那個還有「高中名校」的年代,我們是狂妄的縣內第一學府毛頭學生,恩師是初出茅廬胸懷教育熱忱的新手,一個女生班和一位年輕女導師,寫下一段青澀歲月的精采故事。

恩師出身全國第一名校 (高中、大學),又讀中文,渾身那股「亦狂亦俠亦溫文」隨處可見,舊時代的填鴨式教學,是不能滿足我們這挑戰傳統的世代的,不論是對學生或對趙子;於是,恩師在教學上,自印講義,以談話討論方式代替一人講演,博得當年台下一片掌聲,卻引來傳統衛道人士的強烈非議,趙子在千萬人中,堅持往已,用自己的方式來教誨學生。恩師當年名言:「我不用對待奴才的方式來對待人才」,這是恩師的因材施教,她的誨人不倦。

沒有趙子,沒有我今日,是以對外,我總尊她為恩師。

「人生的路很長,走得快的人未必走得遠」,「孩子,妳必須學會耕耘和等待,一條明顯的線,是許許多多點的累積,在那之前,妳必須辛勤地去點,莫問,且耕耘!總有一天,妳會累積出妳的那條線的!」我十二歲立志學音樂,十三歲立志出國,十年間,沒有人不把這些夢想當笑話,除了恩師!大家都說,我青少年了,還在做兒時的「總統夢」,彷彿不知,世上,能做總統的也不過一個人,不是人人都能完成這種孩提夢的!十六歲開始學長笛時,我的音樂老師及親戚朋友們,人人斷言我不夠天賦,也沒有學音樂的家境,更比其他學音樂的孩子起步要晚,不可能考上音樂系!大一時,我為恩師在聯合報徵文中投了一篇文章,感謝這些年恩師對我大夢的相信與鼓勵,一讀者於一星期後回應文章批評:鼓吹教導別人有大夢是錯的,大夢不是人人能作,而且不切實際,不若教導人甘於安穩,習於平淡雋永…。我不懂那些,也不想鼓吹一個大風大浪的人生如我,我只是感激恩師,感激她始終理解我,支持我;我只知道,我最後如願學了音樂,我最後,仍舊出了國。

很多人看我引用詩詞,總誤以為我飽讀詩書,可惜,那不是真的!我連紅樓夢和三國演義都未曾讀完一回,談翰墨,我是對不起恩師的。其實,我只是喜歡恩師所謂,將所學身體力行於生活的哲學,也就是,在生活中,印證我學過的古文,同時,也盡量將所學的儒家仁道,應用於生活中,如此而已。孔門弟子必須精於六藝: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術,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及格幾項,談博學,那是班門弄斧讓人笑話的了。恩師婚後,和師丈及兩個可愛孩子棲身於一小方住處,屋內擺設之書畫雕刻,全然出自恩師及師丈之手,雖不堂皇但極為典雅,恩師提字於門眉,稱為「容膝閒齋」,並以易安為其子命名,恩師云,意以陶淵明之「審容膝之易安」自許。遙想唐劉禹錫的「陋室銘」,也就這般況景吧?

多話如我,以我筆寫我口,鮮少於我為難事,辭藻在我的文章是沒有的,充其量有的只是心意,說也奇怪,倒也不少人喜歡聽我叨叨絮絮。莫名其妙地得過一些獎,於是,認識我的人,都一致認為,中文系應是我的大學之路,這其中,包括我的摯友和長笛老師。當時的長笛老師說,顯然我有文學天賦但沒有音樂的,我實在是反其道而行。恩師多年來對此不置可否,我分外感激,因為,自己其實一直走在她的期望外,雖然恩師從不提,但我深知,她是希望我讀國文的,期望未來我能承她衣缽,這些年,她隻字未提,只是默默地支持我逐夢,即便連專業人士都不看好我的前途,她還是讓我飛,讓我去建構自己想要的人生,不論那些是否符合她對我的期許。考上音樂系那年,我在選填志願時,特地詢問了她的意見,恩師期望我當一位春風化雨的音樂老師,平淡踏實,但最後,我仍舊違背了她的心願,我選擇了一般大學,我選擇了走向大風大浪的人生,最後,恩師仍是微笑,只對我說:一定要好好的,不管妳如何決定,如何走,我總在妳身後。

恩師擅寫書法,高中畢業前,特地向恩師求了一張墨寶,至今仍高懸於琴房內─「無倦無悔」,那四字,或者就是我身為趙氏門生的基本自許吧?!於讀書,於人生,套一句俗話,就是「擇你所愛,愛你所擇」。恩師對於教育的熱忱和智慧,可惜並不全然見容於教界,這些年來,一但學生的成績不突出,就會引來謗怨;無處可挑骨頭時,就在她受學生愛戴上大作文章…恩師,是陽春白雪,和寡的孤寂。出國前,我帶著手繪的幽蘭回母校探望恩師,見我們師徒開卷論畫,一同事趨前賀道:「真好,學生還回來看妳,真羨慕妳桃李天下,學生有為妳寫文章的,有學音樂的,今天還有學畫的?」,我師徒相視一笑,忽然前方另一聲音來:「真好,我也要長得漂亮,這樣學生就會對我好」…我嗔視這位為人師表片刻,未料恩師悠悠地說:「喔!那寫文章的,學音樂的,畫畫的都是眼前這位!」那位同事頓時面紅耳赤對我讚道:「真是多才多藝!」,恩師淡然笑答:「是啊!她是我最得意的門生」…我離開母校些年了,恩師依舊是舉步維艱,我頓時氣憤和眼淚湧塞胸前…

處事為人,我總嚴以律己,要自己頂天立地,未可稍有怠慢令恩師蒙羞;求學致知,我必窮究其理,要自己厚積薄發,期有朝一日能於學界揚眉吐氣,只有一個原因:我無恩師無以為今日,然而恩師的卓然大智,卻至今仍沉桴浮於海,厄於陳蔡之間,所以,我自許要做天下第一等人,然後讓世界知道 ─ 我乃趙氏門生。


狂狷之徒
謹致 恩師 於 甲申年 孔子誕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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