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10月 11, 2005

師說(四)─ 世有伯樂: 王老師

世有伯樂
然後有千里馬
千里馬常有
而伯樂不常有

~ 韓愈「雜說四」



在我漫長坎坷的音樂求學路上,除了恩師趙女士和李老師外,最最要感激的,是我在大學時代的鋼琴老師─ 王女士,沒有王老師,我相信,我的音樂生涯早在大學時期就結束了,無法繼續。

在中學前,我是一個不知「第二名」為何物的人,在我的世界裡,讀書、比賽我從來只認識「第一名」,而且,不太需要費吹灰之力,蘇東坡說的「成名太早,實大不幸」,我一直到國中才有體會,並花費了往後整整十年的時間,來克服所有的挫折和性格弱點,這一路上,所幸有李老師和恩師理解我,大學終於進入音樂系,卻是我人生最最受考驗的階段,沒有熬過這階段,相信今天我就不是在德國,更不是學音樂,而最難熬的音樂系四年,我必須特別感謝王老師的栽培和支持。

國中在特 A 班,面對所有來自全市各校的第一名,才驚覺自己並不特別,才明白,人生有除了第一名以外。求學生涯至此,我從來不認識「認真和努力」,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坐在書桌前讀書,因為,考前的那一早爬起來翻一翻書,我就是第一名...國中,我第一次認知到自己不再是全班第一,卻無法接受事實然後認真努力。因為不知道什麼叫努力,不知人為什麼必須努力?!而一下從雲端跌下來,我反而逃避努力,心想,萬一努力了,我還是做不了第一,那情何以堪?!於是,我總散漫地任自己功課退步,然後告訴自己,那是因為我不用功,如果有一天用功讀書了,那我一定又是第一名,這樣的逃避,花費了我整整十年的時間,去面對解決問題。

13 歲那年,來了一個音樂神棍,淨是想騙我這個還在緬懷過去光環的孩子的學費,那個自稱自己是鋼琴名師的人,把我說成是曠世天才,說以我彈琴的架勢和程度,台灣沒有一個學校不會敞開大門收我入學,那個神棍說得天花亂墜,要求天價的鐘點費,說要送我進台灣的第一音樂學府。爸爸是幾十年的公務員,看過大風大浪的世面,見識千奇百怪的人情,爸爸知道眼前這是一個騙子,卻勸不醒我,我的音樂之路,竟是這樣誤打誤撞地開始 ...

作曲老師知道我和一位不可靠的人上課,還整天在做天才夢,所以領我到另一位鋼琴名師那,讓我在她面前演奏,並請她給我建言,晴天霹靂的現實才浮現─ 這位老師說:以妳彈琴的程度,連副修都嫌困難,主修是根本不可能的。知道現實的不到兩個月,那位神棍就突然避不見面,從此沒再出現在我的世界;知道自己其實和鋼琴主修無緣,我轉而主修長笛,讓鋼琴只成為副修,但一路上,專業和非專業人士對我音樂天份的質疑從來沒間斷過,幾乎沒有人相信,我可以讀音樂系,包括我自己的音樂老師。

考上音樂系,讓許多人跌破眼鏡,其實,很少人知道,放棄唸中文選擇念音樂,其實是一種相當賭注的自我挑戰,我當然知道,我在音樂上的天賦遠不如中文,可是,我厭倦再當龜兔賽跑的兔子:閉著眼睛寫文章,就讓我拿到作文比賽冠軍的快感固然令我欣喜,可是我也清楚,這樣恃寵而驕,不知努力,只是一再重複我小學中學的故事,總有一天,一覺醒來,我就會是那隻失敗的兔子,江郎才盡!我厭倦了看似成功的失敗,我想學習什麼叫踏實,想學會什麼叫努力,想知道認真練習了一千遍卻只能讓人看到十遍成果的感覺,所以,我選擇讀音樂,因為我知道,除了深愛音樂,我其實,沒有天賦!

王老師是很溫柔的人,從不罵學生,很不像一般的大學主修課老師,而我,本來就是一個老師越凶,就越害怕,越拿不出成果的學生,所以,我們師生很和。大一的第一堂鋼琴課,我彈奏了考試的曲子給老師聽,老師交代了些新曲子當作業,就讓我回家練習。
第二堂課,彈奏新曲子,王老師說:大一,是新鮮人,一定很多活動很忙,沒時間練琴吧?!我有些茫然於這番話,笑笑,就又回家練一星期同樣的曲子第三堂課,王老師說:恩,大學生涯是一種新的步調,和高中不一樣,所以,自己要找到平衡,如何調配練琴的時間
我又有些困惑,心想,老師是不是認為我都沒練琴?!第四堂課,王老師聽完一樣的曲子說:開學一個月了,聯誼也該結束了,是不是該收收心好好練琴?!
我才很無辜地說:老師,我回家有好好練琴的,真的!老師定定看著我,半晑,然後悠悠說:好,我相信妳,既然如此,我們就必須檢討,妳為什麼練了琴卻彈成這樣,我們一起努力找出問題來解決。

老師聽我訴說習琴的過程,聽我說我對鋼琴的又愛又懼,聽我說多年來我面對別人批評我鋼琴能力的壓力,聽我說我無法克服在他人面前演奏的恐懼,聽我說我對鋼琴仍舊懷抱的渴望和夢想...

這一生,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了老師的回答,十年過去了,每每想起那一堂課的那番話,我仍是要掉淚的,沒有王老師那番話,我想,我撐不過最艱苦的大學四年,是那番話,不斷支持鼓勵著我,咬緊牙,更努力,在每一次面對被當和轉系的邊緣。

老師說:不要緊,我們把過去總總忘掉,重新來打鋼琴基礎,重頭開始!但是,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,一定要做到,只此一件!我點點頭,滿懷感激她不嫌棄收了個程度差的學生老師說:『妳要答應我,從今天起,妳只為妳自己彈琴,不為任何其他人,不管別人說妳什麼,妳只為妳自己彈琴』 !

─ 只為自己彈琴

是這句話,讓我可以放下別人對我的負面批評,只記得我對音樂的熱愛是這句話,讓我願意重新練習初學者的觸鍵,用最慢的速度,練最枯燥的基本練習

老師,一個音一個音陪我琢磨,一個手指一個手指陪我練習,整整一年半我的進展很慢,她沒有嫌棄過我,沒有放棄過我,一點一滴,等著我進步,陪著我進步,然後,我可以在人前稍稍輕鬆自然地演奏,然後,我可以慢慢地從頭到尾流利而不錯音,然後,我可以有音色,然後,我可以泰然地視譜彈奏,然後...

我今天還能彈鋼琴,喜歡彈鋼琴,繼續學音樂,都是因為那四年有王老師的鼓勵和指導,我相信,我還是沒有太多彈鋼琴的天賦,可是,我已經把我能夠做的,發揮了。我也在其中,在每次對自己要求,再多練一點、再多努力一點、不夠好,還必須再更好再更好,我學會了「踏實」、「努力」 。

音樂系的畢業文憑,於我,其實不是一種演奏實力上的肯定,更多的是,是一種人生里程的駐記─
十年,排開眾議堅持學習音樂的路程,我終於學會,不再逃避人生問題,學會踏踏實實地努力,不問收穫,只問耕耘地努力 。

今天,我可以坐在書桌前,忘我地埋首音樂史的書堆,做一頁頁樂譜的分析,通宵徹夜也不覺累,都多虧了這風風雨雨的十年路。

此番路上,幸運地,一直有不同老師理解支持著我,而在最刻苦的大學四年,我要在此,特別對王老師說出我的感謝,沒有她,我一定很早就放棄音樂的路了,沒有她,就絕沒有我今天。

老師,一直到今天,我只為自己彈琴,只為自己讀書,不問其他!
謝謝


狂狷之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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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一, 10月 03, 2005

師說(三)─ 如入芝蘭之室:李老師

如入芝蘭之室
久而不聞其香


這一篇文章的撰寫,擱置在心中太久了,一等竟就是十五年…,這是我十五年來,對啟蒙恩師李老師始終沒有說出口的感謝…

一直到今日,我在柏林漢學堂上,不論是和教授激辯或是與德國同學爭執,所憑藉的僅是過去十多年來,我在台灣所學的微薄國學知識,慚愧得很,我如果能通四書五經及二十五史,今天就能更振振有詞,而不是僅能在堂上對教授同學的強詞奪理搖頭嘆息了。

說我博學,是絕對的謬讚,我固曾因無聊,把圖書館的詩經、史記全搬回家瀏覽,但老實說,記得的實在也不多;我固自傲於中華文化的子孫,很不給德國教授面子,在他一字一字胡亂翻譯唐太宗「貞觀政要」時,十分大方地在底下翻閱尼采,偶爾實在看不下去,抬頭看一眼文章,說一些話或作翻譯,但實話說,能讀古文和讀過古文是有差別的,畢竟,沒有這無聊的漢學課,我這輩子,或許從沒去想過魏徵和李世民,那麼,貞觀政要,於我,就不過只會是一個歷史名詞!

充其量,我讀過不少詩詞古文,到不是家學,只是純粹個人喜歡,這癖好,我必須特別感謝我國中的啟蒙師─ 李老師。

我無法解釋自己求學過程中和國文老師們的不解緣,實話說,我除了愛讀些詩文,會寫些散文外,國文成績也沒有特別突出,一度都還是老師們傷腦筋的對象 (國文成績稍閒差了點!) 李老師是我國中的國文老師,我今日的腹中詩詞,泰半來自她的國文課堂。

詞家三李,我初識於十二歲,猶記李老師那親筆手寫的講義,滿滿地,一篇又一篇的詩詞,或許,打那時起,我就愛上李煜,或者,也因著我所受優異的「教條式教育」,十五年過去了,在這個人們早就不相信「三民主義」的年代,我還是喜歡閒時,詠詠李煜的「四十年來家國,三千里地山河…」,「…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…」,我從來不稍加掩飾,我對中華民國的愛,和對夢中故國山河的嚮往及眷戀,當然,時事移異,今日的山河早不是夢中的山河,面對的人情也不是夢中的人情,但我仍是一個驕傲的炎黃子孫,不容外人踐踏我的文化和國族自尊,最後,就變成我在德國漢學堂上,屢屢遠播的惡名,連台灣人都笑我說:妳,是不是故意要給教授沒台階下?!

很多人說,我真是生錯了性別,呵呵,老實說,這話正中我下懷。

李老師教我們很多詩詞,我總是愛陸游、辛稼軒勝過李清照和周邦彥,古來那種種的豪情壯志,總令我心嚮往之,項羽的「大風起兮雲飛揚」,李白的「仰天大笑出門去,我輩豈是蓬蒿人」,或許,就是這一點一滴累積的豪邁,讓我不能漠視外國人對我文化的污衊,我,一介儒生,畢竟,不能自恃為女子,在隔江吟唱「後庭花」。

我決心要走音樂的路,或許最早追溯自十二歲,但因為家境和有違父母的期許,始終遭遇許多阻力,第一次這樣的心願受到正視,就是來自李老師。那麼多年過去了,李老師還是清楚記憶,我是那個,只要提筆,就是寫滿滿的蕭邦和音樂的孩子,早在國中時期,我的名字就和「蕭邦」是分不開的,尤其,在老師批閱的作文簿上。我有很多的夢,也喜歡談我的夢、寫我的夢,多虧當年,老師能不厭其煩地聽,一直到今日,我們師生共話當年時,還會莞爾,也許,當年,即使溫婉體恤如老師,都沒有相信,我十多年來,會不偏不倚,始終走在我逐夢的路上吧?!

當年老師在講堂上同講徐志摩和朱自清的文章,我的同窗摯友說,我是有著徐志摩的個性,當時年紀小,不能意會,始終堅持自己比較偏愛溫和內斂的朱自清,多年過去了,我才慢慢發現,摯友是對的。而今,同窗都陸續走入家庭和穩定工作,我卻還在追尋一個大風大浪的人生,或許,我和志摩一樣,都癡戀於人生中的「美」,而這些年來,看著我逐夢的李老師,或者,在當年,也發現了?!

大二,回母校看老師,困惑於自己的前途,我並不想離開音樂,卻不得不面對自己不適於當演奏家的事實;當我在老師夫妻面前說,我想去波蘭或法國,因為,我這一生都不會放棄成為蕭邦專家,就算不能以鋼琴家的身分演奏他的音樂,也要用我的筆來為他作傳,作他的研究。師丈以過來人身分,勸我在理想和現實中要尋得平衡,不要始終活在夢裡,畢竟理想不等於麵包!當時,老師嗔師丈說:你怎麼可以跟學生說這樣的話。那一刻,終於理解了李老師多年來對我的憂心和諒解:她當然擔心,擔心我因不切實際而最後餐風露宿於逐夢途中,或許更糟,一事無成,自怨自艾,像許多歸國學人一樣;老師,或者驚訝於我在畢業多年後,仍將蕭邦掛於嘴上,甚至視之為職志,但她明白我的固執,她收起她對我的擔心和應要說出口的耳提面命,只用理解和祝福的眼神微笑對我,她,理解我的夢想,我的固執,在心底,她把我當「志摩」。

歲月,在老師的髮上留下痕跡,卻絲毫不減她當年的氣韻,老師,依舊說話徐緩,談吐如芝,一如我十多年前在課堂對她的印象。當年,老師在「正氣歌」課堂上詢問我們,如果我們是文天祥,我們會學他「不食周粟」,還是會學管仲拋下小我放眼天下?!我已經忘了我當年的答案,我只記得,當年在講台上授課的,是一個我心中敬重的學人,她教我許多中國的文化,也一點一滴培養了我的人格、自信和志氣,我知道我做的事,也喜歡我做的事,就像老師在講台上,致力於她的教育志業一樣。

我出國的事,據說,對老師是一大鼓舞,她常在課堂上和學弟妹們提起以鼓勵他們:一個十多年來始終堅持在自己夢想上的學姊!

我沒有去波蘭,也沒有去成法國,我的碩博士論文都不會是攸關於蕭邦!可是,老師,我依然是那句話:「這一輩子,我都不會放棄成為蕭邦專家,不管需要的時間,有多長!」

這些年,我始終欠您一句話:沒有您,我也一定不會有我今日!
您是春風,在山間化雨,
您是芝蘭,久而不聞其香!

狂狷之徒
2005. 1. 7 於 柏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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