師說 (一) 仰之彌高:恩師 趙子
顏淵喟然歎曰: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:搏我以文,約我以禮。 欲罷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爾;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(論語/ 子罕篇)
顏淵的這番話,或者也正是我對恩師的註解。
恩師趙子,雖為一纖纖女子,卻巾幗不讓鬚眉,胸中丘豁,腹內詩書,往往顯於言談間;無凌人盛氣,卻有芝蘭氣韻,這般氣質,我想,況古曾有謝道韞,近代我知有林徽音。
恩師姓趙,教誨國文,除深究古文中的博學義理外,更強調將之身體力行;自許為儒生,格物致知,誨人不倦;上自論語孟子,下至明清小說,都能以為鏡,在知興替與明得失中,為我奠定了為人處事的基石,我一向自許為孔門子弟,蘇軾後人,正是因為我乃趙氏門生,又因恩師有儒生的博學與耿介,有孔孟的教誨諄諄,是以我們私下以子相稱,尊恩師為「趙子」。
我入恩師門下時,年方十五,恩師當年,也不過約莫長我十歲。在那個還有「高中名校」的年代,我們是狂妄的縣內第一學府毛頭學生,恩師是初出茅廬胸懷教育熱忱的新手,一個女生班和一位年輕女導師,寫下一段青澀歲月的精采故事。
恩師出身全國第一名校 (高中、大學),又讀中文,渾身那股「亦狂亦俠亦溫文」隨處可見,舊時代的填鴨式教學,是不能滿足我們這挑戰傳統的世代的,不論是對學生或對趙子;於是,恩師在教學上,自印講義,以談話討論方式代替一人講演,博得當年台下一片掌聲,卻引來傳統衛道人士的強烈非議,趙子在千萬人中,堅持往已,用自己的方式來教誨學生。恩師當年名言:「我不用對待奴才的方式來對待人才」,這是恩師的因材施教,她的誨人不倦。
沒有趙子,沒有我今日,是以對外,我總尊她為恩師。
「人生的路很長,走得快的人未必走得遠」,「孩子,妳必須學會耕耘和等待,一條明顯的線,是許許多多點的累積,在那之前,妳必須辛勤地去點,莫問,且耕耘!總有一天,妳會累積出妳的那條線的!」我十二歲立志學音樂,十三歲立志出國,十年間,沒有人不把這些夢想當笑話,除了恩師!大家都說,我青少年了,還在做兒時的「總統夢」,彷彿不知,世上,能做總統的也不過一個人,不是人人都能完成這種孩提夢的!十六歲開始學長笛時,我的音樂老師及親戚朋友們,人人斷言我不夠天賦,也沒有學音樂的家境,更比其他學音樂的孩子起步要晚,不可能考上音樂系!大一時,我為恩師在聯合報徵文中投了一篇文章,感謝這些年恩師對我大夢的相信與鼓勵,一讀者於一星期後回應文章批評:鼓吹教導別人有大夢是錯的,大夢不是人人能作,而且不切實際,不若教導人甘於安穩,習於平淡雋永…。我不懂那些,也不想鼓吹一個大風大浪的人生如我,我只是感激恩師,感激她始終理解我,支持我;我只知道,我最後如願學了音樂,我最後,仍舊出了國。
很多人看我引用詩詞,總誤以為我飽讀詩書,可惜,那不是真的!我連紅樓夢和三國演義都未曾讀完一回,談翰墨,我是對不起恩師的。其實,我只是喜歡恩師所謂,將所學身體力行於生活的哲學,也就是,在生活中,印證我學過的古文,同時,也盡量將所學的儒家仁道,應用於生活中,如此而已。孔門弟子必須精於六藝: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術,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及格幾項,談博學,那是班門弄斧讓人笑話的了。恩師婚後,和師丈及兩個可愛孩子棲身於一小方住處,屋內擺設之書畫雕刻,全然出自恩師及師丈之手,雖不堂皇但極為典雅,恩師提字於門眉,稱為「容膝閒齋」,並以易安為其子命名,恩師云,意以陶淵明之「審容膝之易安」自許。遙想唐劉禹錫的「陋室銘」,也就這般況景吧?
多話如我,以我筆寫我口,鮮少於我為難事,辭藻在我的文章是沒有的,充其量有的只是心意,說也奇怪,倒也不少人喜歡聽我叨叨絮絮。莫名其妙地得過一些獎,於是,認識我的人,都一致認為,中文系應是我的大學之路,這其中,包括我的摯友和長笛老師。當時的長笛老師說,顯然我有文學天賦但沒有音樂的,我實在是反其道而行。恩師多年來對此不置可否,我分外感激,因為,自己其實一直走在她的期望外,雖然恩師從不提,但我深知,她是希望我讀國文的,期望未來我能承她衣缽,這些年,她隻字未提,只是默默地支持我逐夢,即便連專業人士都不看好我的前途,她還是讓我飛,讓我去建構自己想要的人生,不論那些是否符合她對我的期許。考上音樂系那年,我在選填志願時,特地詢問了她的意見,恩師期望我當一位春風化雨的音樂老師,平淡踏實,但最後,我仍舊違背了她的心願,我選擇了一般大學,我選擇了走向大風大浪的人生,最後,恩師仍是微笑,只對我說:一定要好好的,不管妳如何決定,如何走,我總在妳身後。
恩師擅寫書法,高中畢業前,特地向恩師求了一張墨寶,至今仍高懸於琴房內─「無倦無悔」,那四字,或者就是我身為趙氏門生的基本自許吧?!於讀書,於人生,套一句俗話,就是「擇你所愛,愛你所擇」。恩師對於教育的熱忱和智慧,可惜並不全然見容於教界,這些年來,一但學生的成績不突出,就會引來謗怨;無處可挑骨頭時,就在她受學生愛戴上大作文章…恩師,是陽春白雪,和寡的孤寂。出國前,我帶著手繪的幽蘭回母校探望恩師,見我們師徒開卷論畫,一同事趨前賀道:「真好,學生還回來看妳,真羨慕妳桃李天下,學生有為妳寫文章的,有學音樂的,今天還有學畫的?」,我師徒相視一笑,忽然前方另一聲音來:「真好,我也要長得漂亮,這樣學生就會對我好」…我嗔視這位為人師表片刻,未料恩師悠悠地說:「喔!那寫文章的,學音樂的,畫畫的都是眼前這位!」那位同事頓時面紅耳赤對我讚道:「真是多才多藝!」,恩師淡然笑答:「是啊!她是我最得意的門生」…我離開母校些年了,恩師依舊是舉步維艱,我頓時氣憤和眼淚湧塞胸前…
處事為人,我總嚴以律己,要自己頂天立地,未可稍有怠慢令恩師蒙羞;求學致知,我必窮究其理,要自己厚積薄發,期有朝一日能於學界揚眉吐氣,只有一個原因:我無恩師無以為今日,然而恩師的卓然大智,卻至今仍沉桴浮於海,厄於陳蔡之間,所以,我自許要做天下第一等人,然後讓世界知道 ─ 我乃趙氏門生。
狂狷之徒
謹致 恩師 於 甲申年 孔子誕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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